第2章(1 / 2)

第一章

我们的社区

首先要说的是,克兰福德镇是女人的天下。镇上所有租金较高的房屋的屋主都是女人。如果一对夫妇来到镇上定居,那位丈夫总会因为各种原因消失不见。他要么是因为自己成了克兰福德镇晚间聚会上唯一的男性而吓得要死,要么就是忙於自己军团、船舶的事务;又或者坐火车到二十英里之外的商业重镇德伦布尔管理生意,而且整个星期都呆在那里。总之,不管男士们在做什么,反正都不在克兰福德镇。外科医生要负责方圆三十英里的病人,所以晚上倒是在镇上过夜,可又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外科医生的。就算男人们在,他们又能做什么?让修剪整齐的花园开满精心挑选的鲜花,不让杂草丛生;或是把篱笆外觊觎这些美丽鲜花的顽童吓跑;把偶尔趁虚而入满园乱窜的蠢鹅轰出去;又或是避免任何麻烦和纷争,巧妙解决文学和政治方面的问题;精准利落地打探教区内每个人的风流韵事;把自家灵巧干净的女仆管得规规矩矩;对穷人做些善事(尽管有几分傲慢之气);在彼此发生不幸时给予真诚温柔的照顾与慰借,等等……这些事情,克兰福德镇的女士们都足以胜任。她们中的一位曾经对我说:「男人在屋子里是多么的碍事啊!」虽然克兰福德镇的女士们彼此非常了解对方的一举一动,但她们却极度漠视他人的意见。的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甚至是根深蒂固的怪癖,所以反唇相讥、针锋相对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了。但不管怎样,她们的言行很大程度上还是出於善意。

克兰福德镇的女士们偶尔会有小小的争吵,蹦出几个尖刻的字眼,生气地把头向后一仰。但这些只不过是为了不让她们平静的生活显得过於单调。她们的衣着完全不受时尚潮流左右,因为她们认为:「克兰福德镇的每个人都认识我们,如何穿着有什么关系?」如果出门在外,她们的理由同样令人信服:「这里又没人认识我们,如何穿着又有什么关系?」通常来说,她们衣服的材料优质朴实,大部分几乎和记忆中的泰勒小姐一样严谨整洁。但我能担保,在克兰福德镇也能看到英国最新流行的羊腿形袖子和超紧身衬裙——而并没有人对此发笑。

图片1 一把为全家遮风挡雨的华丽红绸伞

我曾见过某个大户人家有一把红色的丝绸伞,他们家那位文雅独居的小个子老姑娘——她的很多兄弟姐妹都已去世——就常在雨天撑着它一路滴滴答答地去教堂。你们伦敦有红色的丝绸伞吗?听说当第一把红色的丝绸伞出现在克兰福德镇的时候,小男孩们都跑过去围观,称它为「穿裙子的拐棍」。它应该就是我刚才描述的那把伞,当时由一位强壮的父亲撑着,替一群小孩子挡风遮雨。如今那位可怜的小个子女士——就是现在唯一活着的老姑娘——都几乎撑不动那把伞了。

上门拜访也有不少的规矩。每当有年轻人来镇上逗留的时候,当地人就会向他们一一宣讲这些规矩,神态就如每年一度在廷沃尔德山宣读老马恩岛法律时那般庄严。

「亲爱的,我们的朋友们正殷勤询问,不知您旅途劳顿后(在绅士马车里坐了十五英里的路程),今晚一切是否安好?她们请您明天好好休息,不过后天,她们肯定会前来拜访,所以十二点以后请不要安排其它活动——我们这儿的会客时间是十二点到下午三点。」

接下来,等她们拜访结束之后——

「这是第三天了,亲爱的,我想您母亲肯定教导过您,千万不要超过三天才去回访;还有,拜访的时间千万不要超过一刻钟。」

「那我是不是得看手表?我怎么知道有没有超过一刻钟呢?」

「您得一直记挂着时间,亲爱的,别一味沉浸在聊天里。」

由於每个人都牢记着这条规矩,所以无论是被拜访还是回访,当然就说不出什么有趣的话题了。我们尽量简短地寒暄几句,准时结束。

我猜想克兰福德镇有几户贵族其实很穷,几乎入不敷出。但是他们就像斯巴达人一样,用微笑掩饰着自己的痛苦。我们从不谈论金钱,因为这个话题散发着商业和生意的味道。有些人也许贫穷,但骨子里都还是贵族。克兰福德镇的居民有一种良好的团队精神,当一些人试图掩饰自己的困窘时,她们会配合地选择视而不见。比如说,福里斯特夫人在她那婴儿房般大小的屋子里举行茶会,当她那小女仆打断了沙发上女士们的聊天,要从沙发下面取出茶盘时,大家都把此等奇景视为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继续讨论着家居和礼仪,就好像大家都相信女主人有着专供下人使用的房间和餐桌,管家、仆从们都围着她打转。而实际情况是,家里只有一个仆人,是个从慈善学校出来的小姑娘,她的小短胳膊实在不够结实,如果没有女主人私下帮忙,她根本没法独自把茶盘搬上楼。而这位女主人现在正端坐一旁,假装不知道接下来要上什么糕点。其实她是知道的,而我们也明白,她整个上午都在忙着做茶点面包和海绵蛋糕。我们对此心知肚明,而她心里也晓如明镜,只是大家都不愿点破而已。

穷困普遍存在,大家却避而不谈,而高贵的出身则被大肆宣扬,这样产生做非但没什么坏影响,反而被介绍到各个社交圈,大大改善了当地的不良风气。比如说,克兰福德镇的居民保持了早睡的习惯,晚上即使外出,九点钟必然在提灯人的引领下,穿着木屐踢踢踏踏地回家。到了十点半,全镇的人都已上床睡觉。还有,在晚间茶会时,用昂贵的吃食和饮料待客会被视为非常「庸俗」(这在克兰福德镇是一个可怕的字眼)。尊贵如贾米森夫人,也不过用些黄油面包薄片和软松饼招待来宾。她可是已故的格伦迈尔伯爵的弟媳,但仍然坚持这样「优雅的节俭」。

「优雅的节俭!」让人多么自然地想到了克兰福德镇居民的表达方式。在那里,节俭永远是「优雅」的,而花钱则永远是「庸俗和浮夸」的,这种酸葡萄心理使我们非常平静和满足。我永远不会忘记布朗上尉来克兰福德镇定居时,给大家带来的冲击。他坦率地谈到了自己的贫穷——那不是门窗紧闭时对密友的低声透露,而是在大街上,用军人的大嗓门公开宣布的!说他因为没钱,所以租不起好一点的房子。克兰福德镇的女士们早就因为自己的领地被一个男人——而且是位绅士——入侵而哀叹了。更何况,他还是个领半薪的上尉,在邻近的一条铁路上谋了个差事,那条铁路的开发还是本镇居民请愿强烈反对过的。一个大男人,和那条讨厌的铁路有关系,居然还厚颜无耻地在这里喊穷——实在是应该被发配到考文垂[1]去。死亡和贫穷一样既真实又普遍,但人们从不在街上大声谈论,那不是有教养的人该提到的字眼。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忽略那些和我们身份相同的朋友因为没钱而做不了的事。如果我们步行去参加或者离开某个聚会,那是因为夜色如此美好,空气如此清新,而不是因为坐轿子太贵。如果我们穿的是印花布,而不是丝绸,那是因为我们更喜欢耐洗的料子。诸如此类,直到我们对所有的人都财力一般这一普遍的事实视而不见。因此,我们怎么也不明白,是什么会使一个大男人当众喊穷,好像一点都不觉得丢脸。然而,不管起初大家是如何坚决抵制,不知怎的,布朗上尉还是渐渐在克兰福德镇赢得了尊重,人们也开始上门拜访他了。在他定居一年后,有一次我回到克兰福德镇作客,惊讶地发现他的意见居然被视作了权威。仅仅一年前,我的朋友们对去拜访布朗上尉和他女儿的想法还是深恶痛绝的,可现在,他甚至可以在十二点之前去别人家里拜访。当然,那是因为主人想在生火前,请他去查看一下烟囱漏烟的原因。反正布朗上尉就这样大无畏地上了楼,高声说话,还像个熟门熟路的朋友一样开起了玩笑。对於别人对他的小小冷落和礼数上的小小欠缺,他从来都视若无睹。尽管克兰福德镇的女士们对他有点冷淡,但他还是很友好;他也会真诚地回应所有略带嘲讽的恭维。而那些认为他不因贫穷而羞耻,对他畏畏缩缩的女士们,也渐渐被他坦率的男子气概所征服。最终,他卓越不凡的男性常识和足智多谋的应急能力,终於超越了他的家庭窘境,使他在克兰福德镇的女士们心中赢得了绝对的权威地位。而他还是一如既往,对自己全然反转的人气一无所知。我敢肯定,当他某天发现自己玩笑般的提议会如此深受重视,并被郑重其事地采纳时,一定吓了一大跳。

事情是这样的:有位老小姐养着一头奥尔德尼奶牛,一直把它当亲生女儿般对待。即使短短一刻钟的拜访,你也能听到她谈起这头奶牛是如何聪明乖巧,以及它的牛奶又是如何鲜美可口。全镇的人都认识贝特西·巴克尔小姐的奥尔德尼奶牛,也都很爱护它。所以,当那可怜的奶牛某天一不留意,跌进一个石灰坑里时,大家都感到非常同情和难过。当时它大声叫唤,很快就被人听到并获救,但这可怜的家伙大半身的毛都掉了,出来的时候光秃秃的,一副又冷又凄惨的样子。大家都由衷怜悯这头奶牛——尽管个别人看到她滑稽的模样几乎忍不住想笑。贝特西·巴克尔小姐自然痛悔交加地哭起来,据说她想试着用石油给奶牛洗刷一下。这个补救办法也许是她咨询过的某个人提出的,但这建议(如果曾经有过的话)被布朗上尉的处理方法推翻了:「小姐,如果您指望它活下来的话,就给它穿上法兰绒背心和裤子。但我的建议是,赶紧把这可怜的东西宰了。」

贝特西·巴克尔小姐抆干眼泪,对布朗上尉深表谢意,然后就开始着手行动。不久后,全镇的人都能看到那头奥尔德尼奶牛穿着深灰色的法兰绒外套,温顺地踱向它的牧场去吃草。我就亲眼看到过好几次。你们在伦敦看到过穿深灰色法兰绒外套的奶牛吗?

图片2 温顺地踱向它的牧场

布朗上尉在镇郊租了一所小房子,和他的两个女儿同住。我离开克兰福德镇后再度回去作客的那一年,他应该有六十多岁了。但是他的身材柔韧结实,保持得很好,头部像军人一般向后挺直,走起路来很有节奏感,这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布朗上尉的大女儿看上去倒几乎和他一样老。这位布朗小姐肯定有四十岁了,面带病容,憔悴不堪,似乎花样年华早已一去不返。即使年轻的时候,她一定也是脸色苍白,姿色平庸。杰西·布朗小姐比她姐姐年轻十岁,更比她漂亮二十倍。她的脸颊圆润,还带着酒窝。詹金斯小姐有一次对布朗上尉很生气(原因我稍后会解释),说:「我认为杰西小姐不该再显摆她那对酒窝,老是装得像个小女孩一样了。」她的脸上确实有些孩子气,而且,我想以后还会有,直到她去世(尽管她应该活到一百岁)。她有一双蓝色的充满疑惑的大眼睛,直率地看着你;鼻子有点扁平,但双唇红润。她留着一头长长的卷发,使她更添姿色。我不知道她算不算漂亮,但我喜欢她的那张脸,其他人也是如此。对於她的酒窝,我想她也无能为力。她有着和她父亲一样轻快的步伐和待人接物的方式。任何有洞察力的女性都能发现两姐妹在衣着上的轻微差别——杰西小姐每年会比布朗小姐多花两英镑在服饰上。两英镑在布朗上尉每年的支出里算是一笔大钱了。

这就是我第一次在克兰福德镇的教堂里看到布朗上尉全家时,他们留给我的印象。上尉我之前就碰到过——就是上次他给人修烟囱的时候。当时他给烟囱管道做了个简单的改动,就把问题解决了。在教堂做晨祷时,他把双片镜举到眼睛下方,然后抬起头,高高兴兴地大声诵唱,嗓门比教士还响亮。教士是个声音尖细的老人,我想他听到上尉深沉洪亮的低音时一定非常苦恼,因此只能不停地拔高嗓子唱着颤音。

出了教堂,活泼的上尉对两个女儿呵护备至。他微笑着向熟人们点头,然后替布朗小姐打开伞,接过她的祈祷书,并耐心地等着她轻颤的双手提起裙裾走过湿漉漉的小路后,这才开始和大家握手。

我很好奇克兰福德镇的女士们和布朗上尉在聚会时会做些什么。在以前的牌会上,我们经常玩得很开心,因为没有男人蔘与,也不用费心寻找话题和他们聊天。我们非常庆幸能度过这样温暖舒适的夜晚,喜欢这样因循旧习,讨厌与男性为伴,我们几乎相信男人都是很「庸俗」的。所以,当我发现我的朋友和女东道主詹金斯小姐将为我举办一个聚会,而布朗上尉父女三人都得到邀请的时候,我非常好奇这会是个什么样的夜晚。和往常一样,铺着绿色粗呢布的牌桌白天就已经摆好了。这是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所以差不多下午四点天色就暗了。每张桌子上都摆放好了蜡烛和干净的纸牌,火已经生起来了,灵巧的女仆也最后一次被嘱咐完毕。我们站在那儿,穿着最精致的衣服,每个人手里拿着点火的工具,准备等第一记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就冲过去点燃蜡烛。克兰福德镇的聚会是一个隆重的节日,当女士们穿着最好的衣服围坐在一起时,她们会感到异常兴高采烈。前三个人一到,大家就坐下来要打牌,而不巧三缺一,我只好给她们凑数。接下来的四位来客也立刻围坐到另一桌。不久,茶盘也被摆放在了每个桌子的中央,我早上经过储藏室的时候就看到它们已经被准备妥当。瓷器是精致的薄胎瓷,老式银器抆得鋥亮,但点心就不值一提了。当茶盘还未撤下时,布朗上尉一家就来了。我能看出来,不知怎的,在座的女士们对布朗上尉的出现感到特别高兴。当他走近的时候,她们紧皱的眉头松开了,尖锐的嗓音也压低了。布朗小姐看上去一脸病容,情绪低落到几乎抑郁。杰西小姐则如常微笑着,看起来和她父亲一样受欢迎。上尉很快不动声色地承担起了房间里唯一男性的职责,对每个人有求必应,还帮着漂亮的女仆为女士们添加茶水和黄油面包。这一切他做得从容不迫,举止端庄,就好像强者照顾弱者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汉。他玩三便士大小的牌就像玩三英镑那么郑重其事;而且,即便注意力都在陌生人身上,他仍然留意着忍受病痛的女儿——我敢肯定她在忍受病痛,尽管在大多数人眼里,她可能只是表现得有些急躁易怒。杰西小姐不会玩牌,就和其他轮不到打牌的人聊天。那些人在她到来前,还差点因为打不到牌要生起气来。后来她还弹着一架有裂缝的旧钢琴唱起了歌,那钢琴以前应该是架小型拨弦古钢琴。她唱了《哈泽德内的乔克》,稍微有点走调,但我们谁都不精通音乐,只有詹金斯小姐装模作样地打着拍子,不过看起来根本不合拍。

詹金斯小姐打拍子也是出於好心。因为我看到,之前她被杰西小姐无意中透露的事弄得很恼火(对了,当时正说起舍得兰羊毛)。杰西小姐说她有个舅舅——她母亲的弟弟——是爱丁堡的一个店主。詹金斯小姐试图用剧烈的咳嗽来掩盖这些话——因为尊贵的贾米森夫人就坐在离杰西小姐最近的牌桌上,如果她发现自己曾经和一个店主的外甥女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她会怎么说,或者怎么想?但杰西·布朗小姐(她真不懂察言观色,我们第二天上午聊天的时候都一致同意这个观点)又重复了这个信息,还向珀尔小姐担保,能轻易替她弄到跟她想要的一模一样的舍得兰羊毛,「可以通过我舅舅,他有爱丁堡所有最好的舍得兰货品。」为了让我们听到的这些话赶紧烟消云散,詹金斯小姐这才提议来点音乐。所以正如我刚才所说,她跟着歌曲打拍子,用意是很好的。

当盛着饼干和红酒的茶盘再次被端上来时,正好是九点差一刻,大家在忙着聊天、比牌,讨论技巧,但不久之后,布朗上尉开始卖弄起了文学。

「你们看过《匹克威克外传》[2]吗?」他问(该书当时已经发表了一部分),「好看极了!」